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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5:23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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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一章:黄昏下的秘密乐园**我的童年,是被浸泡在南方小城那温热而潮湿的空气里的。那是一个九十年代的工业小镇,天空总是灰蒙蒙的,空气中混杂着煤烟、机油和附近农田飘来的稻花香。我家就在一排红砖砌成的职工宿舍里,窗户正对着母亲工作的那家国营纺织厂。工厂的围墙很高,刷着褪色的红色标语,像一头沉默的巨兽,日夜不停地发出“嗡嗡”的低鸣。然而,在这头巨兽的身后,却藏着一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乐园——一个废弃的池塘。那池塘不算大,约莫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,水质浑浊,呈一种深不见底的墨绿色。池塘边缘长满了茂盛的水草和芦苇,几棵歪脖子柳树懒洋洋地垂着枝条,几乎要碰到水面。大人们严令禁止我们这些孩子靠近那里,他们说塘泥深,能陷住人;他们说水里有蚂蟥,会钻进肉里吸血;他们还说,那水“不干净”,下去会生怪病。但这些警告,对于一个七八岁的、充满无穷精力的男孩来说,非但不是阻碍,反而是一种致命的诱惑。那片被成人世界划为禁地的水域,在我眼中,充满了神秘与冒险的色彩。那里有蜻蜓点水,有青蛙跳水,有我从未见过的水鸟在芦苇丛中筑巢。最重要的是,那里有摸不完的螺蛳。摸螺蛳是我最大的乐趣。我喜欢赤着脚,踩在塘边那滑腻的软泥上,感受着冰凉的泥水从脚趾缝间冒出来的奇妙触感。我喜欢将手伸进水里,在石头和水草的根部摸索,当指尖触碰到那一个个粗糙、坚硬的螺蛳壳时,一种收获的喜悦便会瞬间充满全身。我会把它们放进我的小铁桶里,看它们在桶底慢慢地伸出一小截柔软的触角,互相碰撞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。那是我童年交响乐里,最动听的音符。我家养了一条大狼狗,叫“黑子”。它不是什么名贵品种,就是一条最普通的土狗,但身形矫健,通体乌黑,没有一根杂毛。它的眼睛在阳光下是琥珀色的,充满了灵性和警惕。黑子是我最好的玩伴,也是我最忠诚的卫士。我每次溜出去玩,它都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,不远不近,像一个沉默的影子。它从不乱跑,也从不吠叫,只是在我遇到危险,或者我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时,它才会第一时间出现,用它那低沉的“呜呜”声提醒我。那个夏天,似乎格外漫长。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,炙烤着大地。纺织厂的“嗡嗡”声,树上的蝉鸣声,远处街市的叫卖声,交织成一首属于那个年代的、慵懒而燥热的交响曲。那是一个典型的黄昏。夕阳将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,云彩像被点燃的棉花糖,绚烂而短暂。工厂的下班铃声响了,女工们三三两两地从大门里涌出,自行车铃铛的“叮铃”声和她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。我知道,我的时间不多了。母亲很快就会回家,如果她发现我又不在,一顿“竹笋炒肉”是免不了的。我抓起墙角那个已经生锈的小铁桶,光着脚丫,像一只敏捷的猫,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了出去。黑子一如既往地从屋角的阴影里钻了出来,摇着尾巴,跟上了我。我们一前一后,穿过熟悉的小路,绕到工厂的围墙后。那片墨绿色的池塘,在夕阳的余晖下,泛着一层诡异而迷人的光。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绿藻,像一块巨大的、不规则的翡翠。空气中弥漫着水草腐烂和泥土混合的腥甜气味。我熟练地卷起裤腿,拎着铁桶,小心翼翼地踩进塘边的浅水区。冰凉的塘水瞬间包裹住我的小腿,驱散了夏日的燥热,带来一阵惬意的舒爽。黑子则趴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,伸着舌头,哈着气,警惕地看着四周,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哨兵。我开始了我今天的“寻宝”游戏。我弯下腰,双手在水里摸索着。水下的世界,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宇宙。石头滑溜溜的,水草柔软而缠人,小鱼小虾从我的指缝间惊慌地溜走。我很快就摸了小半桶螺蛳,心里充满了成就感。就在我准备换个地方继续时,我忽然注意到,不远处的一片水草,正在剧烈地晃动。那不是风吹的,也不是鱼撞的。那是一种非常有规律的、持续的晃动,仿佛水草下面,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搅动。水草的缝隙间,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黑影,它们聚在一起,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、活着的阴影。我的好奇心瞬间被点燃了。是大的螺蛳吗?还是一条被困住的大鱼?我扔下铁桶,兴奋地深吸一口气,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。池塘的水比我想象的要凉,也浑浊得多。一入水,我的眼前便是一片黄绿色的混沌,能见度极低。我凭着感觉,朝着那片晃动的水草潜去。水草滑腻地拂过我的脸颊和手臂,像一只只冰冷的手。我很快就摸到了那片水草的根部。它们长得极为茂盛,像一团厚实的、纠缠的毛线。我用手拨开水草,试图抓住那些黑影。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滑溜溜、冰凉的东西,像是石头,又像是……某种生物的皮肤。就在我准备用双手去抱住它的时候,一股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力量,猛地从水草下传来,狠狠地拽住了我的手腕!那不是水流,也不是水草的缠绕。那是一种明确的、充满恶意的拉扯力!它冰冷、强劲,像一把铁钳,死死地锁住了我的手,然后猛地向深水区拖去!我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我本能地想挣脱,想呼救,但我的嘴刚一张开,浑浊的塘水就立刻灌了进来,呛得我剧烈地咳嗽。我拼命地挣扎,双腿胡乱地蹬着,但那股力量太强大了,我就像一只被鹰爪抓住的雏鸡,毫无反抗之力。我被迅速地拖向池塘的深处。光线越来越暗,水压越来越大。我的肺像要炸开一样,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我阵阵发黑。在意识的最后一刻,我求生的本能让我回过了头。我想看看,到底是什么东西,在拖着我。就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,我看到了。在昏暗的水中,我看到了一双……手。那是一双漆黑如墨的手,它不属于任何我所知的生物。它没有血肉,没有纹理,就像是用最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。它紧紧地、死死地拽着我的手腕,指甲的位置,是五个尖锐的、如同利刃般的凸起。而那双手的后面,连接着一片更深沉、更浓郁的黑暗,我看不清那是什么,只知道,那片黑暗里,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饥渴。恐惧,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理智。我甚至忘记了挣扎,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双不属于人间的手,看着它将我拖向那片死亡的深渊。我的意识开始模糊,身体也越来越沉。我知道,我快要死了。就在这时,我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。紧接着,一股强大的、向上的力量,将我从那片黑暗中,猛地拽了出来!是黑子!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跳进水里的。我只感觉到,它那强有力的牙齿,深深地咬住了我的胳膊。它没有丝毫犹豫,用尽全身的力气,拼命地向岸边拖拽。它的身体在水中剧烈地起伏,喉咙里发出愤怒而急切的“呜呜”声。那双漆黑的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。它拉扯的力道一松。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,给了我和黑子机会。我借着黑子拖拽的力量,拼命地划水,双腿也恢复了知觉,开始疯狂地蹬踏。终于,我的头冲出了水面。“咳!咳咳!”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,仿佛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我回头看了一眼,黑子还在水里,它用头顶着我的后背,奋力地将我往岸上推。我连滚带爬地上了岸,瘫倒在泥地里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黑子也跟着爬了上来,它浑身湿透,毛发紧紧地贴在身上,但它没有甩干身上的水,而是第一时间跑到我身边,用它那温热的舌头,不停地舔着我的脸,喉咙里发出担忧的“呜呜”声。我抱着黑子冰冷的脖子,放声大哭。我哭得惊天动地,把所有的恐惧和后怕,都宣泄在了这哭声里。我不知道哭了多久,直到我哭得筋疲力尽,声音嘶哑。我挣扎着站起来,拎起我的小铁桶,黑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。我一身湿漉漉地回到家,自然免不了一顿责骂。母亲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模样,又气又急,抄起墙角的鸡毛掸子,就在我的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抽了几下。“叫你再去玩水!叫你再去玩水!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!”我没有辩解,也没有躲闪,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。我无法告诉她,我遇到了什么。我知道,就算我说了,她也不会相信。她只会觉得,是我自己不小心,滑倒在了水里。那晚,我发了高烧,躺在床上,说起了胡话。我一遍遍地喊着“黑手”、“别拉我”,吓得母亲连夜请来了赤脚医生。医生给我打了退烧针,开了药。母亲坐在我的床边,一夜未眠。第二天早上,我的烧退了。我醒来时,看到母亲憔悴的脸,和趴在我床边睡着的黑子。母亲见我醒了,摸了摸我的额头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疼爱。“孩子,”她轻声说道,“以后,别再去那个池塘了,好不好?”我点了点头。“那个池塘……”母亲犹豫了一下,声音压得很低,“以前……淹死过人的。”---#### **第二章:水下的黑影与禁忌的往事**母亲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记忆中那扇尘封的、通往恐惧的大门。“淹死过人?”我躺在床上,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。母亲点了点头,她给我掖了掖被角,眼神飘向了窗外,仿佛在回忆一件极其遥远而痛苦的事情。“那是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,大概……有十几年了吧。”母亲的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,“那时候,纺织厂效益好,厂里有很多年轻的女工。其中,有一个叫刘梅的姑娘,和你姨妈关系特别好。”刘梅。这个名字,我似乎隐约听姨妈提起过。“刘梅姑娘人长得水灵,性格也开朗,是厂里的文艺骨干,唱歌跳舞样样都行。她那时候,正和一个从农村来的、在厂里做临时工的小伙子谈恋爱。那小伙子叫什么,我记不清了,只知道他家里很穷,人很老实,但手很巧,会编竹篮。”母亲的故事,将我带回了那个我从未经历过的、属于父辈的青春年代。“他们俩感情很好,都快谈婚论嫁了。厂里很多人都羡慕他们。可是……刘梅的父母不同意。他们嫌那小伙子穷,是个农村户口,怕女儿嫁过去受苦。”“后来呢?”我追问道。“后来,刘梅怀孕了。”母亲叹了口气,“在那个年代,未婚先孕是件天大的丑事。刘梅的父母气得不行,把她锁在家里,不准她再见那个小伙子。还去厂里闹,要厂里开除那个小伙子。”“那小伙子被逼得没办法,就打算带着刘梅私奔。他约好了时间,就在那个池塘边见面。他说,他攒了点钱,带她回乡下老家,先把孩子生下来,他再努力干活,总有一天能让她过上好日子。”我的心,不由自主地揪紧了。我知道,这个故事,不会有好的结局。“那天晚上,月亮很黑,刮着风。刘梅偷偷地从家里跑了出来,来到了池塘边。可她等了很久,那个小伙子都没有出现。”“他为什么没来?”我忍不住问。“有人说,他是在来池塘的路上,被刘梅的几个哥哥堵住,打了一顿,给抓回去了。也有人说,是他自己胆小,后悔了,不敢来。到底是怎么回事,谁也说不清楚。”母亲的眼圈红了:“刘梅在池塘边等了一夜,又冷又怕。天快亮的时候,她绝望了。她觉得那个小伙子背叛了她,她的父母也不要她了,她肚子里的孩子,也生不下来了。她……她就一步步地走进了那个池塘里。”“第二天,有人在塘边发现了她的一只鞋。厂里组织人下去打捞,捞了整整一天,才把她捞上来。人已经……已经不行了。”母亲的声音哽咽了。我抱着她的胳膊,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。“那……那个小伙子呢?”我小声问。“他疯了。”母亲闭上眼睛,脸上满是悲伤,“他听说刘梅死了,就真的疯了。他整天抱着一个竹篮,在厂门口游荡,嘴里不停地喊‘梅子,我的梅子’。没过多久,他就不见了。有人说,他跳河了,也有人说,他流浪去了外地。”“从那以后,那个池塘就变得不干净了。厂里明令禁止任何人再去那里游泳、摸鱼。有人说,在黄昏的时候,能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,坐在塘边哭。还有人说,能听到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。”母亲的故事,让我浑身冰冷。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大人们都那么忌惮那个池塘。那不仅仅是因为水深和蚂蟥,更是因为那里,埋葬着一个年轻的生命,和一个破碎的爱情悲剧。而我那天在水里看到的……那双漆黑的手,难道就是……我不敢再想下去。“妈,”我颤抖着声音问,“我那天……在水里,好像看到了……一双手。”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。她紧紧地抱住我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:“别瞎说!你那是被水草缠住了,产生了幻觉!”我知道,她是在安慰我,也是在安慰她自己。但从那天起,那个池塘在我心中,彻底从一个“秘密乐园”,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“禁地”。我再也不敢靠近它,甚至连从围墙外经过,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。黑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恐惧。它不再跟我去工厂后面玩,而是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。只要我靠近围墙的方向,它就会立刻跑过来,用头蹭我的腿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“呜呜”声,阻止我前进。我的生活,似乎又恢复了正常。我上学,放学,回家写作业。只是,我变得沉默了许多。我时常会做一个重复的噩梦。梦里,我又回到了那个浑浊的水下,那双漆黑的手,从无尽的黑暗中伸出来,紧紧地拽着我,将我拖向深渊。而每一次,在我即将沉没的时候,黑子都会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冲进水里,将我救起。这个梦,像一个循环的诅咒,让我夜夜惊醒。姐姐看出了我的不对劲。她比我大五岁,已经上了初中,懂得比我多。她没有像父母那样责备我,而是在一个父母不在的下午,把我拉到一边,小声地问我:“小远,你是不是在池塘里,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?”我看着姐姐那双真诚而担忧的眼睛,再也忍不住,把那天在水里看到的一切,都告诉了她。姐姐听完后,脸色变得和我一样苍白。她沉默了很久,然后从她的抽屉里,拿出了一根红绳,红绳上穿着一枚古铜色的钱币。“把这个,戴在脖子上。”她把钱币挂在我的脖子上,“这是我奶奶给我的,说是开过光的,能辟邪。”我摸着那枚冰凉的钱币,心里有了一丝莫名的安慰。“姐,那……那东西,到底是什么?”我害怕地问。姐姐咬了咬嘴唇,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。最后,她还是下定了决心。“我听我们班同学说,刘梅姑娘死的时候,肚子已经很大了。她跳进水里的时候,是头朝下扎下去的。他们说……她没死成,变成了水鬼,要把岸上的人拉下去,做她孩子的替死鬼,她才能投胎。”“那……那双黑手……”“那不是手,”姐姐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,“那是……她的头发。她的头发在水里泡了很久,变得又黑又长,像水草一样。她就是用头发,把人缠住,拖下去的。”头发!我恍然大悟。难怪那东西滑溜溜的,没有血肉。难怪它有那么大的力量。原来,我一直以为的“手”,竟然是……一个溺死女人的头发!这个发现,比“鬼手”本身,更让我感到恐惧。它让那个模糊的、抽象的鬼影,变得具体、真实,而充满了绝望的怨气。我仿佛能看到,在那个冰冷的、浑浊的水底,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,披散着她那漆黑如海藻般的长发,在无尽的黑暗中等待着。她等待着下一个猎物,等待着能让她解脱的……替死鬼。而我,那天,就差一点,就成了她的猎物。---#### **第三章:黑子的守护与未解的谜团**自从戴上了姐姐给的红绳钱币,我的噩梦,似乎真的减少了一些。虽然还是会梦到那片浑浊的水,但那双漆黑的手,或者说那团漆黑的头发,再也没有出现过。黑子成了我形影不离的“保镖”。我上学,它送我到校门口,然后自己回家。我放学,它总会在校门口不远处等我,看到我出来,就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。它似乎知道我害怕什么,会用它的身体,为我隔开所有潜在的威胁。有一次,我和几个同学在巷子里玩弹珠。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抢了我的弹珠,还推了我一把。我还没来得及哭,黑子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,从巷子口冲了过来,对着那个男生,龇牙咧嘴,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。那男生吓得屁滚尿流,把弹珠扔在地上,灰溜溜地跑了。从那以后,我在学校里,再也没人敢欺负我。他们都知道,我有一条“凶猛”的狼狗。我越来越依赖黑子。它不仅仅是我的宠物,我的玩伴,更是我的守护神。我坚信,是它,把我从那个水鬼的手中救了出来。是它,用自己的阳气和忠诚,驱散了缠绕在我身上的阴气。然而,我心中,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谜团。那个水鬼,或者说刘梅姑娘,她为什么要缠着我?我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,与她无冤无仇。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?是因为我那天闯入了她的地盘,打扰了她的安宁?还是因为……别的什么原因?这个问题,像一根小刺,扎在我的心里,隐隐作痛。我问过姐姐,姐姐也说不清楚。她只是猜测,可能是我身上的“阳气”比较弱,容易被那些东西盯上。这个解释,我并不满意。直到有一天,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,无意中,在母亲的旧木箱里,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。照片上,是两个年轻的姑娘,她们亲密地搂在一起,笑得灿烂如花。其中一个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,是年轻时的母亲。而另一个……她的眉眼,她的神态,竟然和我在噩梦里,依稀看到的那个模糊的白衣影子,有几分相似。我的心,猛地一跳。我拿着照片,跑去问母亲。“妈,这个阿姨是谁?”母亲接过照片,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了怀念而伤感的笑容:“这是刘梅阿姨。”刘梅!那个淹死在池塘里的刘梅姑娘!“她……她长得真好看。”我喃喃地说道。“是啊,”母亲叹了口气,“她是我最好的朋友。我们俩,从进厂第一天起,就在一起。好得像亲姐妹。”母亲看着照片,陷入了深深的回忆。她给我讲了很多她和刘梅之间的事情。她们一起上班,一起下班,一起分享一个馒头,一起在宿舍里偷偷地抹雪花膏。她们约定,等将来结婚了,要当彼此孩子的干妈。“你还没出生的时候,刘梅阿姨还抱着你说,等你长大了,要给你做最好看的衣服。”母亲的眼眶湿润了。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姑娘,再想想那个在水底披头散发、充满怨气的水鬼,心里五味杂陈。她也曾是一个那么美好、那么热爱生命的生命啊。“妈,”我犹豫了很久,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,“刘梅阿姨她……她为什么会……”母亲知道我想问什么。她沉默了片刻,然后把我拉到怀里,轻声说道:“小远,有些事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刘梅阿姨她……她不是坏人。”“她不是想害你,”母亲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坚定,“她只是……太孤独了,太想她的孩子了。”母亲告诉我,她听厂里的一些老人说,像刘梅那样,怀着孕含冤而死的女人,怨气会很大。她会变成水鬼,困在她死去的地方。她拉人下水,不是为了害人,而是为了找一个替身,好让自己能早日投胎,去寻找她那未出世的孩子。“那天,你去了池塘,又是一个小孩子。她可能……是把你当成了她失去的孩子。她想把你留在身边,陪着她。”母亲抚摸着我的头,轻声说,“她不是要害你,她只是……太想当妈妈了。”母亲的话,像一道暖流,瞬间融化了我心中对那个水鬼的恐惧和憎恨。原来是这样。原来,那看似恶毒的拖拽,背后,竟是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思念和爱意。我想起了在水底看到的那双漆黑的手,或者说那团漆黑的头发。它们虽然冰冷、强劲,但或许,那只是一个母亲,想要拥抱自己孩子的姿态。我不再害怕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深深的、无法言说的同情和悲伤。我开始理解,为什么那天黑子会那么拼命地救我。它或许不仅仅是出于忠诚,更是因为它感受到了那个“东西”身上,那股强烈的、混杂着怨气和母性的复杂气息。它知道,那不是纯粹的恶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。我偶尔还是会从围墙外,远远地看一眼那个池塘。它依旧浑浊,依旧静谧。但在我眼中,它不再是一个恐怖的禁地,而更像是一座……悲伤的坟墓。那里,埋葬着一个女人的青春、爱情,和她未竟的母亲梦。我会在心里,对那个叫刘梅的阿姨说:刘梅阿姨,你别难过。你的孩子,一定在某个地方,等着你。总有一天,你们会再见面的。---#### **第四章:尘埃落定与无声的告别**时间,是最好的良药。它冲淡了记忆中的恐惧,也抚平了岁月留下的伤痕。那场发生在池塘边的惊魂事件,随着我的成长,渐渐沉淀成了一段模糊而遥远的往事。我上了初中,高中,然后考上了大学,离开了那个苏北小城。黑子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,老死了。它走得很安详,就像睡着了一样。我们把它埋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。我哭了很久,感觉像是失去了一个最亲的亲人。姐姐也嫁了人,生了孩子。母亲也从纺织厂退休了,每天的生活,就是买菜、做饭、带孙子。父亲依旧沉默寡言,只是背更驼了,头发也更白了。那个池塘,后来因为城市规划,被填平了。上面盖起了一座小型的社区公园。有滑梯,有秋千,有塑胶跑道。每到傍晚,那里就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老人们的闲聊声。再也没有人记得,这里曾经是一个淹死过人的、不干净的池塘。我也很少再想起刘梅阿姨和那双漆黑的手。生活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,它会裹挟着你,不断地向前,让你没有时间去回头看那些曾经的漩涡和暗流。直到有一年春节,我带着女朋友回家探亲。除夕夜,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,看着春晚,聊着家常。气氛温馨而热闹。酒过三巡,母亲突然看着我,笑着说道:“小远,你还记不记得,你小时候掉进池塘里那件事?”女朋友好奇地问:“掉池塘?怎么回事?”我笑了笑,摆了摆手:“没什么,就是小时候淘气,自己去玩水,不小心滑了一跤。”“可不是滑一跤那么简单。”母亲喝了一口红酒,脸上带着一丝后怕,“你当时啊,都快不行了。要不是黑子,你妈我……”母亲把那晚的经过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朋友。我坐在一旁,静静地听着,感觉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。“后来我才知道,”母亲叹了口气,看着窗外公园的方向,“刘梅那孩子,不是坏孩子。她只是太苦了。”父亲一直沉默地喝着酒,这时,他突然放下酒杯,开口了。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。“她不是想找替死鬼。”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,齐齐地看着他。父亲又点上了一根烟,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显得格外沧桑。“她那天,不是想拉小远下去。”“那她为什么?”我忍不住问。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。他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复杂的情绪。“因为……那天,我就在池塘边。”我和母亲都惊呆了。“什么?”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你……你怎么会在那儿?”父亲没有回答母亲,而是继续对我说道:“那天下午,厂里发工资。我……我拿了钱,没有直接回家,而是去了厂区后面的小酒馆,喝了点酒。”父亲的脸涨红了,他低着头,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。“我喝多了,回来的时候,天都快黑了。我抄近路,从池塘边过。我……我看到刘梅了。”“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,就坐在塘边,背对着我。她的头发很长,很黑,一直垂到地上。我当时吓了一跳,以为看花了眼。我揉了揉眼睛,再看,她还在那里。”“我壮着胆子,喊了她一声。‘刘梅?’”“她听到我的声音,慢慢地回过了头。”父亲说到这里,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“她的脸……她的脸是浮肿的,惨白惨白的,没有一点血色。她的眼睛,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,没有眼珠。她看到我,没有说话,只是……对着我笑。”“那笑容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。那不是笑,那比哭还难看。她的嘴咧得很大,能看到里面黑色的、像水草一样的头发。”“我吓得魂都没了,转身就跑。我能听到,她在后面追我。她的脚步声很轻,‘沙沙’的,像……像很多头发在地上拖。我不敢回头,拼命地跑。就在我快要跑到围墙的时候,我看到你,小远。你拎着个小桶,正要往池塘里走。”“我想喊你,可我嗓子像被堵住了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,走进水里。”“我当时想,完了。她要找替身了,她要害我儿子了。我……我当时真的想冲过去,可我的腿,就像灌了铅一样,动不了。”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。他用手捂住脸,肩膀剧烈地耸动着。“就在你潜下水的时候,刘梅她也跟着……沉了下去。然后,我就看到水草在晃动。我知道,她要动手了。我当时……我当时急得都快疯了。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对着水里,用尽全身的力气,大吼了一声。”“我吼的是:‘刘梅!你放过我儿子!有什么冲我来!’”“我吼完之后,水里的晃动,就停了。再然后,黑子就跳了下去,把你救了上来。”我们所有人都被父亲这番话,惊得目瞪口呆。原来,那天晚上,父亲就在现场。他不是不知道,而是因为恐惧和愧疚,选择了沉默。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,差点被自己年轻时的“熟人”拖入深渊。“她……她为什么没有害我?”我颤声问道。父亲抬起头,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。“因为……她不是要找替死鬼。”他哽咽着说,“她那天叫住我,不是要害我。她只是想告诉我,她埋在塘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面的竹篮里,还给她未出世的孩子,织了一件小毛衣。她想让我,把它交给她的那个……男朋友。”“她追我,也不是要害我。她只是想拉住我,把这件事告诉我。可我……我跑了。我误会了她,我吼了她。我……我毁了她在人世间,最后的一点念想。”“她后来拉你,或许……或许只是想告诉你,她不是坏人。又或许,她是想通过你,把那个消息,再告诉我一次。但我的那一声怒吼,充满了阳刚和火气,彻底打散了她那点可怜的执念。她……她再也回不来了。”父亲说完,泣不成声。我和母亲,也早已泪流满面。我终于明白了。我终于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。那不是一场简单的鬼怪索命,而是一个充满了误会、悔恨和悲伤的、横跨了几十年的悲剧。刘梅阿姨,她不是恶鬼。她只是一个在临死前,还想为自己未出世的孩子,留下最后一点温暖和念想的、可怜的母亲。而我的父亲,他不是冷漠的旁观者。他是一个被恐惧支配了、内心充满了愧疚和痛苦的、可怜的男人。他沉默了这么多年,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恐惧折磨,看着妻子担惊受怕,他却什么都不能说。因为那份愧疚,太沉重了,沉重到足以压垮他的一生。我走到父亲身边,轻轻地抱住了他。“爸,不怪你。”我说,“不怪你。”父亲抬起头,看着我,老泪纵横。那个除夕夜,我们一家人,第一次,如此坦诚地,面对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秘密。第二天,是大年初一。阳光明媚。我独自一人,来到了那个已经变成公园的“池塘”边。公园里人很多,很热闹。我找到了那棵据说还在的歪脖子柳树。它已经被修剪过了,旁边立着一个牌子,上面写着“小心碰头”。我在柳树下站了很久。我在心里,对刘梅阿姨说:“刘梅阿姨,对不起。我父亲,他不是故意的。你的那个念想,他现在知道了。你放心吧。”“你安息吧。去一个没有痛苦,没有悲伤的地方。去寻找你的孩子,告诉他,他的妈妈,很爱他。”说完,我从口袋里,拿出了一颗糖,轻轻地放在了柳树的根部。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。我希望,在那另一个世界里,这颗糖,能带给她一丝丝的甜。转身离开的时候,我看到阳光穿过柳树的枝条,洒在地上,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。那些光影,像一双双温暖的手,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肩膀。我知道,一切都过去了。那段关于“塘下黑手”的恐怖记忆,也终于在这一刻,尘埃落定。它不再是一个鬼故事,而是一个关于爱、误会、救赎与和解的,属于我们家的,最沉重的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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